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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會說故事:《在黑暗中閱讀》的救贖

莊坤良

 在黑暗中閱讀-封面.jpg

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一書中說:「歷史是一場惡夢,我正在設法從夢裡醒過來」。一九二一年的「英愛協議」(Anglo-Irish Treaty)把愛爾蘭分隔為南、北愛爾蘭,北愛爾蘭歸屬英國統治。這個政治現實,演變成所謂的「愛爾蘭麻煩」 (The Troubles),為愛爾蘭在一九六零年代末期的動盪,埋下因子。尤其北愛的愛爾蘭子民,更是陷入一種認同分歧的麻煩。英國的壓迫性殖民統治與愛爾蘭共和軍的反殖民鬥爭,進入長期的對抗狀態,雙方的暴力仇恨相向,讓北愛子民生活在惡夢中。

本書作者丁恩出生北愛德里 (Derry) 的一個天主教家庭,在成長階段親身經歷這段衝突的歷史,感受尤深。他這本自傳式的小說以小男孩作為敘述者,描述小男孩在四零、五零年代,在德里這個南北愛國界交接處成長的經驗。小說檢視在北愛錯綜複雜的政治環境下,小男孩的個人成長、家族秘密和愛爾蘭歷史三者如何互相糾纏交織成一則深沉的故事。

小說以小男孩的叔叔艾迪被他外公以背叛者的污名私下槍決作為故事中心,而此一事件逐發展成家族的禁忌話題。艾迪在北愛警察與愛爾蘭共和軍的衝突事件中,被誣陷為告密者,觸犯了愛爾蘭共和軍(IRA)的大忌。但事實的真相是告密者另有其人,也就是小男孩的姨丈麥伊亨尼。麥伊亨尼在娶阿姨之前曾是媽媽的情人,而且就是媽媽偷偷通知姨丈他被人發現向英國告密,勸他趕緊逃走。麥伊亨尼立即拋棄懷孕的阿姨逃到美國,從此失去聯絡。媽媽不敢告訴爸爸真相,但也因為這個不能說的秘密而承受巨大的壓力。

這個不能說的禁忌,牽動整個家族成員,每個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痛苦。

小男孩因好奇而探索這個家族禁忌,試圖解開真相,但真相最殘酷,叫人無法承受。小男孩的母親就質問他:「你就不能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嗎?」 但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它變成記憶,如鬼魂般不斷回來騷擾生者。母親因之經常失心見到鬼,受苦極深。父親因自己的哥哥之故,覺得家族蒙羞。小男孩也因為這個汙名的詛咒而遭到同儕的排擠。有一回他向警察丟石頭,卻被栽贓為「抓耙仔」。父親痛打他一頓,指責他缺少對抗的勇氣。在殖民抗爭氛圍下,「一日告密者,終身告密者」變成北愛天主教社群內部的暴力邏輯。國族大義凌駕父子親情,扭曲了基本人性。此外,外公主持革命「正義」,親手殺害自己的族人。阿姨原是無端的受害者,莫名失去丈夫,被迫獨力扶養幼子,但最該被同情的她卻回過頭來安慰間接加害自己的姐姐。這些違背人性的種種錯亂行為,都在北愛的殖民與反殖民抗爭中,找到了合理化的藉口。政治摧毀了北愛人民的正常生活。英國的高壓統治,激起更大的抗拒,雙方陷入互相殺戮報復的惡性循環。

除了上述政治的暴力外,小男孩也面臨宗教的威權教化。喬伊斯曾說,愛爾蘭人是「一僕二主」,一是政治上的英國人,一是天主教羅馬教會。宗教高於一切,成長於北愛的小男孩,也被教導「唯一值得過的人生就是生活在終極的光芒之中」。他在學校的數學課,神父以荒謬的問題刁難學生,學生不管怎麼回答都錯。他的教學不重啟發,重背誦,以懲罰脅迫學生屈服。神職人員和英國警察一樣,成了北愛心靈自由的壓迫者。小男孩特別喜歡聽舅公康斯坦丁的故事。舅公年輕時嗜讀天主教禁書法國作家伏爾泰的作品。伏爾泰信仰自由,批判教會和神職人濫權。小男孩和外公談康斯坦丁,雖然外公批評康斯坦丁因失去信仰而失明,但小男孩卻私下在心理上認同康斯坦丁的追求自由。他說:「我從沒有見過康斯坦丁,但對我們來說那是個偉大的名字,唯一被公認的異端,他最後的崩潰成了神父們令人哀傷的勝利宣傳,而他們現在都成了我的老師。」康斯坦丁成了他的偶像和精神解放的象徵。

成長中的小男孩面臨內外的壓力,特別嚮往自由。他受到爸爸誤解懲罰時,心中的念頭是:「我得逃跑,我想。芝加哥?」他沒去過芝加哥,但聽說姨丈去了芝加哥後就得到自由了。爭取政治的自由、信仰的自由、思考的自由、精神的自由,這些念頭隱約在他心中萌芽,但又說不清:「自由。在這個地方嗎?以前不曾有,以後也不會有。說到底,它到底是什麼?去做你喜歡的事的自由,那是一回事。去做你應該做的事的自由,那是另一回事。兩者很接近卻又差很遠。」對北愛的子民而言,自我實踐的自由仍是可望不可及,因為「喜歡」和「應該」之間,依然有著沉重的國族責任。

這本小說談成長之痛,特別是在北愛的情境下,成長變得尤其艱辛而苦澀。小說的調子雖然陰鬱,但丁恩不忘穿插幾段黑色幽默的描寫。面對苦難的環境,幽默具有解放的功能。〈瘋子喬〉一章,就有這樣的作用。瘋子喬經常在圖書館附近徘迴,他「自顧自地點頭和微笑、哼著歌、甩轉著他的手杖,還有對女人舉帽……他那張臉好像個面具掛在他的大頭上,然後那顆頭,放在他那瘦小的身體上,就像隻昆蟲的頭一樣搖來晃去」。他刻意接近敏感聰慧的小男孩,他們的邂逅,開啟了一段變調的啟蒙。瘋子喬領了小男孩在圖書館裡看裸女的畫像,告訴她男女之間的肌膚之親,還有荒誕的狐狸與人的情慾,這些性與慾望的人性需求,開啟了小男孩對這世界的想像與理解。北愛在政治與宗教上的荒謬現實,扭曲的社群與家族關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小孩只能以這種變調的方式尋求解放與自由,去摸索自己的成長之道。

小說雖然談的是深沉的故事,但丁恩的寫作筆觸其實還蠻詩意的。例如,在〈血〉一章,「我爸的家族支離破碎,讓我覺得像個得保持沉默才能與它共處的災禍,像場危險的大火,得讓它自己漸漸消退」。這幾句意象鮮明而語意密度高的話描寫了小男孩的家庭,像一場火,太靠近了就有被火灼傷的危險。同樣〈血〉這章的結尾:「我覺得我們住在一個空曠的空間,其中迴盪著他的長嚎。又有些時候,那空間有如一座迷宮般狡詐與錯綜綿延,經過精心設計,而其最深處有個人正在啜泣」。丁恩寫艾迪大伯的冤情,從無盡的深淵裡傳來的一聲哭泣,引讀者同悲。又在〈外公〉一章的結尾:「在我還小的時候,我晚上就躺在樓梯平台,聽樓下廚房裡的大人說話,然後趴在欄杆上想像是矮牆的邊緣,而我正在掉落,掉進玄關那條河流,就像根木頭一樣聾一樣光亮」。這些天啟式的結尾讀來具有強烈的詩意,但也傳達更多成長所面臨的幽微、無法言說的感情,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本書的書名《在黑暗中閱讀》與書中的一章同名。小男孩在黑暗中閱讀他的第一本小說《珊番渥》,這是一本有關一七九八愛爾蘭起義的故事,內容涉及民族主義、愛情與背叛,也是一本他的政治啟蒙小說。小男孩沉溺於書中激情的世界,他在夜裡思索小說的情節與想像它的可能發展。他用浮華的修辭來陳述愛爾蘭的故事,但他的英文老師卻偏好一位農村小孩平凡平淡的書寫,沒有強烈的故事性,只有樸實、單純、虔誠等人性的善良。雖然小男孩質疑說:「那只是平凡的生活──沒有叛亂或是情愫或是夜裡在丘陵間危險的逃亡。」只有晚餐桌上平靜的等待,似乎不值得書寫。但學校老師卻說,寫作「就是把事實寫出來」。

丁恩說得很委婉,愛爾蘭的歷史紀實向來就是激情掛帥,而忽略了日常生活的平實。事實上,激情與平凡是構成真實生活的兩個面向,兩者互相映照。就像這章的結尾,丁恩意有所指點出兩者的互補性:「但是我一直想起那篇作文裡的那對母子在荷蘭式內景等待的樣子,桌上擺著牛奶罐和奶油,而他們後頭與上頭是那些來自叛亂裹著圍巾的瘦弱身影,在大火之上與令人發疼的強風之下嘶嘶作響。」。忠實善良的常民,卑微地期待和平,與為民族義起而反抗的義士,共同構成北愛社群的歷史面貌。

這本小說以禁忌開始,但也暗示如果我們不能打破禁忌,正視事實真相,歷史將是惡夢一場。小說的引言:「每對結縭的愛侶,總有一人懷著未曾訴說的哀淒。」是個暗喻。未說的秘密,最終會變成一個禁忌,甚至於成了世代遺傳的詛咒,禁錮個人、家族或國族的靈魂。丁恩本人為《田野日愛爾蘭書寫》(Field Day Anthology of Irish Writings )的主編,這個計畫透過寫作,以北愛在地人的觀點,梳理歷史,挖掘故事,來檢討與批判後殖民愛爾蘭。丁恩的這部小說藉由小男孩探索家族禁忌的故事,「把事實寫出來」,開啟了閱讀與書寫北愛經驗的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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