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導讀
我只為你而活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人世最大的迷障,就是情關難度。若兩情相悅,縱千山萬水,亦得修成正果,有情人終成眷屬。但若一相情願,叩門不應,反而自築夢土,信以為真,幻想若滅,那就是人間最大的悲劇了!這本書說得正是後者的故事。
褚威格以細膩的心理分析為本,書寫獨樹一格的愛情小說。這本小說以男主角收到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開始,透過書信的開展,悠悠敘述一則令人心痛的故事。小說以第一人稱寫作,說的是女主角的死前告白,把她對男主角無怨無悔的瘋狂愛戀,娓娓道來,令人動容不捨。
小說可粗分為三段,書寫女主角在孩童、少女和少婦時期,對男主角單方的愛戀想像,忘我投入,終至犧牲生命,但男主角竟然不知道有人為他甘心如此,在幾番肉體交歡後,仍不識該女子。巨大的期待落差,堆疊成故事的高潮與反諷。
人世間無愛不癡。愛情與癡情一線之隔。女主角來自單親家庭,缺少家庭的溫暖,特別渴望溫親滋潤。十三歲,情竇初開。卑微的出身,讓她對帶著社會光環的作家男主角,產生慕情,這種純真不帶一絲俗世邪念的想像,把她捲進人生大悲劇的漩渦,不得平安脫身。孤單寂寞的小女孩把她全部的心思投射到對門的陌生人身上,每天從鑰匙孔窺視對方的生活,隨對方的一舉一動牽動她的喜怒哀樂。她守候著對方窗口的燈光,隨它的明滅編織自己的夢境。她讀書練琴,想要拉近雙方的距離。她熟讀作家所有的書,把他奉為聖人,自己則心甘情願地為他奉獻一切。
在這單向、空洞、浪漫、無我、瘋狂的愛戀中,陌生的作家成了她生活的中心。但是當她被迫隨媽媽改嫁而搬到因斯布魯克時,她想要祈求作家把她「當個女傭或奴隸來收容」。這種「純潔的狂熱,形成一股不可理解的力量」,硬是把她推進生命的漩渦中。離開陌生的戀人,並沒有叫她因此斬斷愛念,反而更加封閉自己,堅定自己對他的忠誠信念,縱然這可愛的陌生人並不知道她的存在。離開的兩年間,她活在「自虐與寂寞的黑暗世界」,她沈溺在自己建構的信念中:
我喜歡悲傷,陶醉著享受每種缺陷美,把見不到你當成是神的處罰來享受。所以,我不想讓任何事改變我的宗旨──我只為你而活。
「我只為你而活」,這是愛情最神聖的一句話,也是愛情最具毀滅性的一句話。當愛戀中的人,失去自己的主體性,寧為奴隸,甘願奉獻身體,愛情就失去了互動的甜美,只留下一方的負擔。這句話貫穿全書,成了女主角賴以維生的精神支柱。
她以為男主角的多情溫柔只為她一人。她把想像中的情人聖化成不可侵犯、不可褻瀆的偶像。她愛上愛的感覺,而非實體的血肉人物。她情關難渡不願醒,欲罷不能,虛構反而成了真實的愛情。她活在幻覺中,承受生命的殘酷真實。她完全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她的暗戀,盲目但真誠,無望但炙熱,忠實守候但卻不求回報。
重回維也納,生命的風暴再起。長久的守候,因身體的發育成熟,而有了慾望。不變的癡情,驅使她有種變調的妄想,她想要不顧一切,委身於他。再次見面,陌生的戀人依然不認識她。她迫不及待獻上自己。這種肉體的交歡,對男主角而言,只是增添一則風流韻事,但對女主角而言,則有一種「發狂的、折磨的、致命的幸福感。」但玩弄感情的他,並不知道專情的她懷了他的孩子。她在難民收容所,生下孩子。滿腹辛酸,但也不願給他添麻煩,反而默默獨力扶養小孩。小孩是她全部的寄託,為給小孩一個富足的環境,她只有販賣身體,周旋於諸多為她著迷的男人之間,取得物質的溫飽。但是不屈從於眼前的富足,她還有期盼,因為她認為:「在內心深處,在淺意識中那個青春期的舊夢仍在,也許你還會再一次來找我,哪怕一個鐘頭也好。為了這個可能出現的一個鐘頭,我把一切推開,只想無拘無束的等著你又一次的召喚。」這個內心的死結,預告了女主角只為這個薄情、風流的男作家而生的荒謬認知。聖潔無私,女主角是愛情的女神,但迷亂的道德沈淪與金錢交換,卻又是不折不扣的神女。神女與女神在女主角身上合而為一。
她賣身不賣心,身體與靈魂分離,趨近某種的人格分裂。如同男主角的雙面人行徑,她也是戴著面具過活的女人。小孩是父親的複製,某種程度,是一種愛情的轉移,女主角可以在撫育與照顧中得到替代性的慰藉。她周旋於上流社會,玩弄其他男人的感情,只因對那可愛的陌生人,心中仍有不熄的愛情之火。但為了填補缺少父愛的遺憾,仍夢想著來日相會的可能,她寧放棄眼前伸手可得的幸福,去追逐那空泛的夢想,依然癡癡地待那一聲無法抗拒的召喚。
命運作弄,他們再次邂逅,引爆了最後的悲劇。風流倜儻的作家,溫柔的眼神依舊,女主角在他的召喚下,飛蛾撲火,放棄一切奔向他。再一次纏綿,竟然發覺他把她當作妓女,想用錢打發了事。她最聖潔的愛情,最高貴的愛情,剎時從天堂掉落,變成廉價庸俗的金錢買賣。愛情幻滅,但她仍渴望男可以回想起兩人的相交相會,但作家只把她當作無名無姓的風塵女子。他說:「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將不會忘了你」。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件「東西」,沒有生命,沒有感情。小說結尾,小孩病逝,女主角也幾乎要嚥下最後一口氣。臨終告白,把自己一生的愛戀,向可愛的陌生人傾吐,希望她至愛的人能夠瞭解,曾經有一個人,不顧一切愛戀著他。
男主角讀完信,檢視自己的人生,回顧與這名親密但陌生的女子的邂逅,一陣愕然,猶如夢境。他若有所悟,幡然覺醒:「就好像突然有一扇門無形的打開,一陣過堂風從另一個世界吹到他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以及永不死去的愛情:心中有什麼東西正開啟,他想著一個無實體的、熱情的隱形者,就像遠方飄來的音樂震撼著他的心靈。」與他關係密切的人,只是飄忽的音樂。空白的愛情,猶如空洞的花瓶,敘述著永恆的缺憾。在愛情虛幻的夢境,我們努力編織真實的人生。我們惘然喟嘆,生命的謎題,無解。
這本小說的情節設計,看似奇巧,卻又有心理分析根據;看似偏執病態的愛情,卻又非不可能,因此非常吸引人。作者細膩的感情陳述,嚴密的情節安排,與精準的描繪語言,牽動人心,讀者心緒隨之起伏,與之同悲喜。
作者也善用譬喻。例如他以白色玫瑰花作為她與男主角的共同連結。每年生日,送白玫瑰給她朝思夢想、魂牽夢迴的愛人,但他卻不知道也不在乎是誰送的花。如同獻愛的儀式,年年上演,至到她死去為止。癡情的女子以自己的枯萎,為所愛的人發放永恆的芬芳。白色玫瑰花成了錯愛的象徵,得不到關愛,只能默默隨時間枯萎。
褚威格的寫作也帶有幾分社會批判。上流社會的男主角,遊戲人間,玩弄愛情。有人為他而生,為他而死,而他竟然猶如局外人,渾然不知,更不知道德良心為何物。他應付乞丐,不是出於同情,而是怕麻煩,只想給錢,盡快打發。他的施捨,與悲憫毫無關連。女主角被迫流落到難民收容所去生小孩,但是因貧窮受辱,卑賤的社會地位,連醫生也假借醫療之名,進行身體騷擾之實。
愛情是永不褪色的書寫題材。愛情是盲目的,愛無須理由。女主角在書中近乎偏執變態的執念,令人同情;但其用情之深,又令人動容。愛情之盲目,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知其味。愛戀中的狂喜與絕望,酸甜與苦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但弔詭的是:這本以書信形式書寫的女性告白小說,其實出自男性作家之手,不免讓人質疑書中男主角的自戀是不是作者自己的投射。這本以男性為中心的自戀作品,女生在許多段落的描寫裡,都被物化,被污名化,被扭曲為樂以自虐與自殘的「他者」,缺少自覺的主體意識。這點恐怕當代女性,會不以為然。
最後,這本書譯者張莉莉的功夫了得,她對原文的掌握良好,對故事意境與人物心境的揣摩,紀實深入,因此成功把書中人物鮮活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尤其她準確流暢的文字運用,讓讀者可以盡情享受閱讀的樂趣。
這是一本很棒的譯本。
(原文發表於 名家文學全集: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褚威格 著。張莉莉 譯。格林出版社。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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