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人道與歷史
《人類的主人:歐洲帝國時期對其他文明的態度》。
柯能(Victor G. Kiernan)著。陳正國譯。
莊坤良
歐洲對地球上其他地區的殖民歷史,長達數百年。從十五、十六世紀的西班牙、葡萄牙、荷蘭,到十八、十九世紀的英國、法國、德國、比利時,歐洲列強高舉基督教文明的大纛,以「殖民教化」(civilizing mission)的堂皇理由,對亞洲、非洲、北美洲、拉丁美洲等世界百分之八十五的土地與人民,進行霸權的殖民統治。這一段殖民歷程,隨著二十世紀兩次大戰結束,逐漸走入歷史。二十世紀中葉,第三世界的後殖民意識興起,前殖民地的新興國家紛紛以一己主體的位置發言,透過歷史的再書寫(re-writing)活動,檢視與批判殖民帝國的經濟剝削、政治宰控、種族歧視對前殖民地人民、社會、文化所造成的浩劫。相對於第三世界對這段歷史的反論述(counter-discourse),歐洲對於這段殖民歷史的反思則不多見,反而是緬懷昔日帝國光輝的懷舊之作不少,但柯能這本《人類的主人》則是少數的帝國自省書寫,它對後殖民史觀的發展影響深遠。
國人熟悉的後殖民理論大師薩伊德就受到柯能著作的啟迪。《東方主義》多次引用這本書來論證歐洲人對非西方的想像與欲求。如果說薩伊德的後殖民論述偏重對殖民者之不義的批判,而法農的《悲慘大地》強調被殖民者的痛苦,那麼柯能的這本書,則跨越殖民與被殖民的二元思維,以普遍人性與階級差異的觀點來批諷所有不公不義的現象:他所批判的對象包括歐洲本土社會的殖民思維、實際執行統治殖民地的海外歐洲人,以及殖民地社會的酋長、官員、貴族等上層人士。他揭示歐洲對它地一相情願的教化使命,其實是包裹著不堪聞問的狡計、私利與暴力;歐洲的精緻文化生活其實是建立在殖民地一貧如洗的勞工身上,因為「喝茶讓英國本地人的行為舉止更加優雅,種茶則讓在阿薩姆的英國變得粗魯殘酷」;歐洲的文明人一到海外殖民地就面臨濫用權力與道德淪喪的挑戰。例如,英國的紳士(gentlemen)在倫敦時人品高尚操守良好,但是一到印度,他就「變成一個黯淡的鑽石,他的海外生活因為手上所擁有的權力而粗俗化」。柯能不但嚴厲批判本土與海外的英國人,但他也不放過殖民地的上層階級。他指出,印度人當然有權抱怨他們普受英國人的歧視,但是印度上層階級的人應該更清楚,他們對待印度賤民階級的態度,與英國人對待印度人卻是一樣專橫跋扈。
資本主義的定律之一是,錢往獲利的地方流動;殖民主義的普遍現象則是暴力施加在弱勢者身上。但是弱勢之中恆有更弱勢者。殖民地的被奴役階級除了接受殖民主的嚴厲統治外,更直接承受來自自己同胞的無情壓迫。這種雙重的迫害使得殖民地百姓大眾處於一種喬伊斯所謂的「一僕二主」(a servant of two masters)狀態。人貴自省,柯能這本代表人道主義史學的書,把歷史的關懷從政治權力的追求拉回到人性的公理與正義上。稟持知識份子的道德與良知,站在海外殖民地弱勢階級的角度,自省帝國殖民的不義,甚至於甘冒民族的大不諱,批評「英國人是出了名的唯利是圖的民族」。或站在國內下層階級的位置,指陳英國人看不見自己眼中的大樑,因為「英國人成天想插手管別人的暴政,卻不知到英國自己有更多苛政」。
這本書分九章,分別討論歐洲列強對「印度」、「亞洲其他殖民地」、「回教世界」、「遠東」、「非洲」、「南太平洋」、「拉丁美洲」的殖民歷史。這其中以對印度殖民一節著墨較多也較深入,對回教世界與非洲的描繪也很翔實,但其他章節的敘述則較簡略。但是作者充分發揮其淵博的歷史知識與廣泛的閱讀經驗,御繁於簡,對歐洲的殖民史做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全面關照,這對想要瞭解歐洲殖民史的讀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選擇。近年來,國人在本土熱中重新找回失落的主體,但卻未能免於全球化的焦慮。在「由台灣看世界」的發聲中,我們也體會「由世界看台灣」的必要。瞭解自我定位,必須藉助他者。我們需要閱讀歷史,透過對他者的瞭解,才能看清楚自己。但是長久以來,我們除了企盼歐美國大國關懷的眼神外,對其他同屬於文化政治邊陲國家的研究與瞭解,則顯得冷淡漠然,興趣缺缺。不提我們鄰近的東南亞國家,國人對中東回教世界的瞭解,更是無知的令人焦慮。九一一事件之後,有關伊斯蘭的書籍大賣,柯能這本書對回教世界與十字軍東征的歷史糾葛與仇恨,有相當深入的描繪。他除了交代回教文明與基督教文明的對抗歷史外,也從文化發展的角度觀察,這兩種宗教文明衝突其實也激發出互相啟發互相改變的文化翻譯經驗。這點觀察,在杭亭頓的文明衝突理論成為主流意見之際,則顯得特別發人深省。此外,在歐洲殖民的發展過程裡,台灣也未能遠離這股歷史風暴。十五世紀的西、荷據台歷史,依然影響著當代的台灣文化種種。柯能的書也曾提到歐洲的海外鴉片走私客,「曾停泊在福爾摩沙,並在當地打了一仗,燒了一座村落搶了一艘船拿走船上所有的物質」。
這本書的特色之一就是,柯能揚棄歷史理論的演繹,以歷史事件及文學作品來評敘歐洲殖民史,這種敘述策略使乾澀的歷史變得趣味可口。以文論史,歷史變得人文氣息濃郁。例如,他以非裔後殖民作家亞切貝(Achebe)的小說《四分五裂》來批評歐洲教會與殖民力量對非洲傳統社群的毀滅性影響;以莎士比亞《暴風雨》裡的卡力班(Caliban)現象來嘲諷歐洲殖民依賴情結(dependence complex)的謬誤;以史威夫特(Swift)的《格列佛遊記》來嘲諷歐洲人如何看待外族,並以此批判歐洲的殖民擴張就「只是一張發給所有不人道與敗德行為的執照」;以大畫家特納(Turner)的<奴隸船>(Slave Ship)道盡非洲黑奴買賣的罪孽。這些文學藝術作品雖屬非史實,但它們的文學虛構性反而更有力的呈現歐洲殖民史的殘暴本質,也激發讀者對歷史反思的能力。此外譯者的文筆流暢,歷史素養深厚,他所寫的導讀,可以充分發揮引導閱讀的作用。
從《人類的主人》一書,我們看到歐洲殖民史裡文明與暴力的共構關係。柯能影射西方的文明是以暴力堆積而成。他的觀點呼應了班雅明「人類的文明史也必然同時是一部野蠻史」的說法。誰來決定文明?誰來論斷野蠻?歷史的書寫掌握在勝利者(victors)手中,失敗者(victims)只是勝利者建構官方歷史的反面邪惡素材。傅科考掘知識,論斷歷史,揭諸知識就是權力,但是權力也會反過來決定知識,歷史的書寫就是如此。因此歷史的真相難明,只存於解釋與權力交雜的網路之中。但是朝代政權的更替,文明的興衰,也將歷史的解釋權易手,因此歷史的書寫與反書寫也不斷交替在進行。歐洲帝國已遠,但柯能的書給我們一個不同的殖民書寫。
歷史是弔詭的:我們可以臆測未來的世界種種,但是無法卻預料過去將以何種面貌再現。因為歷史是由未來人們,於不同的時空情境裡,不斷書寫的過程。歷史沒有終點,只有不同的解釋。但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人道主義,追求生命尊嚴的階級正義,仍會是歷史永遠的關懷。
(原文發表於 聯合報:主題品書 民國90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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