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畫像:瘋狂的必要
二千年的夏天,我到普羅旺斯,地中海的夏日午後,陽光揮霍,灑落在梵谷的療養院,花園裡各式各色花朵,肆無忌憚地伸展著花姿,爭奇鬥豔。小花園在陽光下,耀眼閃動。花園一角,立著一張梵谷對著花園的寫生畫。同樣的角度,花園複製著畫裡的圖像,想要再現梵谷的不朽。
療養院現在是梵谷紀念館。我坐在長廊一角,想像著梵谷在園子裡踱著方步,口中唸唸有詞,嚴肅認真地回應著耳朵裡的聲音話語。他瘋了,用世俗的話說,他走離了人世的正常道路,踏上了自己藝術的想像世界。告別了凡俗的世界,他看到了隱藏在世界背後的世界,在某個夏日的午後,同樣的陽光下,他一筆一筆,在畫布上刻畫內心世界的曲曲折折,和許許多多不足外人道的秘密。四合院似的建築物,黃色的牆壁圍繞著花園,人就這樣被困在五顏六色的迷幛裡。
這學期遷入新的辦公室,我在一片蒼白大牆上,掛上一幅梵谷的「咖啡座」,大片的黃牆,大片深藍的星空,點點的街頭顏色,呼應著梵谷一貫的搶眼風格。一來外賓來訪時,拍照的背景不再空白單調。二來,從勞形的案牘,抬起頭來時,可以照見梵谷的鮮黃與寶藍,蒼白的日子就有了顏色。因此,我喜歡在假日沈沈的午後,煮一杯濃郁的咖啡,斜靠在窗邊的沙發椅上,慵懶隨興地翻著書頁,看著窗外日據時代的紅樓老建築。打開收音機,播放Don McLean寫梵谷的的詩歌 "Vincent" 。每當“Starry, Starry Night!”響起,星空夜語,最是醉人!我常這樣與梵谷相會。
迷戀梵谷,因為他的畫,因為他的憂鬱氣質,因為他的狂妄不流俗,因為他的理性,因為他的瘋狂。藝術創作的本質本在顛覆傳統,潛越界線,維持一己的差異性,形塑不同的風格。藝術家本是永遠的獨行者,他的共鳴總是來得太遲。他走在時代之前,註定生前的寂了蕭條,但也不能保證來世的光彩。知音難尋是個定則,如果生前極受歡迎,反而有墮落之嫌。藝術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堅持創作理念,不必在乎世人的讚美或誤解。梵谷就是這樣的藝術家。
梵谷給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獨一無二的畫風外,就是他拿刀子割掉自己的耳朵。我們無法得知這個瘋狂舉動的原由,種種臆測,各說各話。一般人就以這個脫離常軌的自殘,說他瘋了。但瘋狂與理智,經常是一線之隔。對藝術家而言,這條分界線又特別模糊。很多的時候,對藝術家而言 維持一種瘋狂的創作狀態,反而是他們唯一清醒的時刻。事實上,我們一天中清醒的時刻,也沒有幾分鐘。大多的時候,都是迷迷糊糊地就過了一天。我們肉眼所看到的事實(reality),都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黑洞,我們穿不透。我們的行為,十分之九都是由潛意識的主導,我們也不是真正的自己。大畫家達利的超現實畫作,捕捉另一種真實,但對他而言,夢境的想像和意識的流動,才是最真實的人生。愛爾蘭作家喬伊斯和英國作家吳爾夫,也以意識流的寫作方法來追求「流動」的「真實」,與我們平常認知的「靜態」事實不同。這些人都走在清醒與夢境,真實與想像,瘋狂與理性之間的那條分界線上,而大放異彩。
美國女詩人Emily Dickinson有一首短詩,談瘋狂與理性,特別有啟示性:
Much madness is divinest sense
To a discerning eye;
Much sense the starkest madness.
'T is the majority
In this, as all, prevails.
Assent, and you are sane;
Demur, -- you're straightway dangerous,
And handled with a chain.
對獨具有慧眼的天才來說,極端瘋狂才是最神聖的清醒。同樣,絕對的理性也是絕對的瘋狂。世俗之人以為,從眾便是理性。叛逆不隨波逐流,便是危險份子,必須用鐵鍊綁起來。
梵谷是理性還是瘋狂?是瘋狂的理性(mad saneness),或理性的瘋狂(sane madness)?我不知道,但我喜歡他的畫,喜歡他筆下的普羅旺斯,和他畫作背後流露出的,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憂鬱(melancholy)。
2007年的最後一晚,告別無可挽回的歲月,總是感傷,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憂鬱。
(2007/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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