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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茶論書: 論袁金塔的越界飄移與定錨

莊坤良

 

I.

        袁金塔是藝壇魔術師,他每隔一段時間就玩個新花樣,他總是吸引眾人的目光,引起話題。他說他的創作帶著隨性愉悅的遊戲精神。他的「」字帶有強烈的自由解放精神。他解放既有的價值框架,創造新的典範。他在嬉戲中表達了對台灣社會與個人生命最嚴肅的關懷。美國詩人佛洛斯特 (Robert Frost) 說詩始於愉悅,終於智慧」(Poetry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袁金塔的藝術創作,也有著相同的路徑。

他玩出自己藝術的一片天。他的玩興可由形式與內容兩方面來觀察: 從形式上來說,袁金塔以跨界思維出發,挪用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融入在他的創作之中。舉凡西洋油彩中國水墨、壓克力、紙張、陶土、影印、拼貼、影視複製傳統雕刻雷射刻字等不同的媒材與表現方式,他都能自由拿捏,玩出精彩的表現。這種跨界尋求新意的企圖與行動,正是他源源不斷創作動能的來源。因撰寫魔鬼詩篇(Satanic Verses)而遭柯梅尼下達追殺令的魯西迪在想像家園》(Imaginary Homelands)中說,」(newness)來自文化的雜化 (hybridization)過程。魯西迪歌頌文化旅行所帶來的各種觀念的越界混合雜交。袁金塔的藝術關懷,融合本土與國際在地與全球傳統與現代,也是這種觀念的實踐,跨界想像,擁抱不純雜種,反而見新奇。

從內容上來說,袁金塔廣泛閱讀古今中外各種書籍,並透過寫作發表,淬鍊思想的深度與廣度。因此他的作品除了藝術的構思外,還多了幾分思想的厚度。他揚棄傳統國畫脫離真實生活的刻板描繪,反從生活取材,以貼近社會現狀的真實感受出發。他關心時代潮流,以藝術抒發自己的感想,引發共鳴。他的創作展現了十足的現代性。不論是早期對台灣鄉土的懷舊寫實,或八O年代台灣社會政治的遽變,或對人性基本欲求與性別情色的探討,或對環保永續再生的當代生活議題,他都能以個人獨特的黑色幽默,發表看法。博君一笑,但讓大家笑得心酸淒楚,笑得淚水盈眶,笑得心有戚戚焉。他的藝術來自生活與生命的迴響,他的創作穿透外在視覺的局限,探索生命內在的真實。

但他對形式與內容的藝術操作,也不是絕然分立。就像愛爾蘭詩人葉慈 (W. B. Yeats)說的,舞與舞者,不可二分。他處理二者的互文辯證關係,彰顯形式與內容,互為主體,互相映襯。他的作品有時以形式帶出內容,有時形式就是內容。他隨性翻轉,得心應手,作品表現出二者自然的有機關係。

        他被定位為水墨畫家,但又不同於一般傳統的水墨畫家。他求新求變,不安於眼前成就。總在否定自我中,創造新的自己。他玩水墨,玩陶瓷,玩裝置藝術,這回卻玩起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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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紙是中國古文明的四大發明之一 ,我們用紙書寫畫圖,歷史悠久。紙是文字的載體,也是文化的表徵,它傳遞知識記錄人類文明,功能性十足。但對袁金塔而言,紙不只是書寫的媒介而已,紙本身就可以創造出一個自給自足的藝術空間。

        他自製限量版的手抄紙,把本土茶葉花瓣放進紙漿,製造出有花瓣茶香的紙。這麼大費周章的造紙,除了是對蔡倫的致敬外,當然也是對當前紙張利用機械大量生產的反動。班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哀悼藝術作品因科技發明而大量複製,逐漸喪失了正統性(authenticity),這儼然是個品味(aura)失落的時代。他反工業文明的大量生產,企圖以手抄紙的溫潤本質,重新喚起失落的人文情懷。他的造紙,反璞歸真,省思我們當前的生活方式。

        這次的展出,他以手抄紙連成冊頁,重新詮釋中國古籍-- 山海經》、《詩經茶經,並賦予這些中國傳統文化精華適當的現代性。原本沒有圖案的山海經,書中的神怪異獸,經由袁金塔的想像,繪成諸多魔幻的水墨圖案,給山海經一個清晰的現代面孔,拉近了古籍與今人的距離。

        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收錄自西周至春秋五百年來的詩歌305篇。風、雅、頌,賦、比、興,《詩經》婉約描述男女之情: <關雎>中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邶風>中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蒹葭>中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或東山中的<我徂東山、慆慆不歸>,皆是歌頌愛情的經典句子。孔子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這些傳統溫柔敦厚的感情,在袁金塔的藝術詮釋裡,有了當代具體的面貌。他以「魚」為圖註解情愛影射男女的魚水之歡。以血色紅唇,直接表白愛情誘人的魅力。以雙魚之吻暗喻肉體歡愉,對照當前情色橫流的物慾世界。這一部水墨繪圖經書,給了古典的《詩經》一個當代情色的想像,拋開禮教面具,直接探索為人的基本慾求。給觀者一個全新的視覺震撼,和思想啟迪。

        陸羽的茶經是世界上第一部有關茶葉的專書,對茶的種植採製烹煎、茶具品味飲茶風俗,甚至於與茶有關的文化典故,都在其記述之內。茶在華人世界是生活的方式之一。袁金塔把茶葉放到紙漿中,讓他的紙有茶香。從茶經中取下的漢字,打散在紙面上。文字流散,解構文字的線狀敘述性書寫與閱讀,讓我們的閱讀由時間的延續進展到空間的擴張,這些隨機開放立即片段的閱讀與觀看,增添了茶經的想像趣味。袁金塔從古文明出發,尋找與當代世界接軌的路徑,但也沒忘記自己生長於台灣的文化認同。在他的冊頁書,特別把台灣本土的凍頂烏龍茶 文山包種茶和東方美人茶,以香燒嵌烙字,融入陸羽的茶經,讓我們在茶經中找他對台灣本土文化的關懷。

這三本經書的新版再製,也是一種再現的政治 (politics of representation)。袁金塔一面模擬古書原貌,一面又同時顛覆他所複製的對象,藉此兩種力量的交互運作,創造一種「差異的重複」 (repeat with a difference)。他再現的不是三本經書的正統性,而是他對三本經書個人主觀的詮釋。這種創造性的差異,開拓了藝術玩味的可能性,也展現的是他超強的想像力與創造力。

除三本經書,他也製作了幾本特別的大書。延續先前陶書系列的探索,書只是閱讀的載具 也可以是單純的造型組合,像一件線條與空間的遊戲之作,或一件雕塑作品。這個「是書,也不是書」的作品,自然令人聯想到瑪格麗特(René Magritte)的作品〈這不是一支煙斗〉“Ceci n’est pas une pipe.”物象與文字之間的「延異」(différance)現象,這個戴希達 (Jacques Derrida)刻意誤寫的字,凸顯意符不斷追逐意旨,雖不斷貼近但卻永遠不能契合所造成的流動現象,開啟一個弔詭的第三空間, 啟發觀者自由的想像,也豐富了作品本身所蘊含的無盡意義。

這一批展覽還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紙藝表現。袁金塔在紙漿中融入茶葉和文字,並以陶燒模版,開發出具有各式各樣茶壺形狀的立體紙張,並以此作為基本元素,製成立體紙磚,加以水墨著色。這些紙磚,隨機排列,袁金塔並利用磚面凹凸的空間,擺置與茶葉相關的茶壺瓜子和鏤空的台灣茶葉等文字,配上燈光照射,這一道紙造磚牆,虛虛實實,展現了極佳的浮雕效果。紙面上的立體線條和水墨著色,配上燈光所產生的光影變化,讓一件作品隨光源的變化與觀者的移動腳步而有不同面貌,展現其萬種風情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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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袁金塔的紙藝展現了他作品的「文本性」(textuality)。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區分「成品」(work)與「文本」(text)的不同。成品是已完成的存在 (being),文本則是處以一種未完成的「生成」狀態(becoming)。前者是一個封閉的符號體系,後者把文本當作是一個多層次的開放空間,迎納不同的文化意符在此交會。換言之,讀者的意識介入文本的表意活動(signification),參與了文本的詮釋,甚至於創作本身。這種閱讀理論也可轉借到藝術作品的欣賞上。看畫時,觀看者介入作品的表意活動,與創作者在畫作/文本上,進行意識交流與溝通協商。觀者主動參與作品的演出,也是該作品意義的共同生產者,他絕不是被動的意義接受者。因此觀看者的任務不在重建藝術家作品的「歷史意義」(meaning),相反地,觀者必須依自己的知識、經驗、學養在觀看中賦於文本新的「時代意義」(significance),並藉由這樣的交流過程,創造新的認同與價值。欣賞袁金塔的展出,正是這種理論的實踐。因為觀看他的作品發表是一種感性的抒發,也是一種知性的挑戰。重點不只在欣賞他的藝術創作,更在發現或發明新的自己。

IV.

藝術創作的原動力來自內心的自然驅迫,是那無法抗拒的創造慾,引領一位藝術家的成長。袁金塔以最高的宗教情懷,完全投入藝術創作。他從中國水墨出發,但也走出傳統水墨文化的框架,開創了許多水墨新的可能性。除了個人藝術生命的觀照,他也有強烈的歷史使命感,他一面延續傳統也一面創新傳統。他透過跨界想像,融合東西方精神,從養育他的台灣文化出發,來回於各種媒材與表現方式的實驗,尋找台灣水墨的主體發展。

這次的紙藝展出,再次證明他是追求歷史定位的嚴肅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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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今藝術』(ARTCO254期,2013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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