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之愛
(Love at Last Sight)
莊坤良
（一）都是眼睛惹得禍
眼睛是靈魂之窗，愛上一個人就從眼睛開始。原本不相干的兩個人，因緣際會，偶然相遇，然後就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這種故事通常以悲劇收場，最常見的理由是：因不瞭解而相識，因瞭解而分手。我們常聽人批評說：「你瞎了眼，怎麼會愛上這種人？」這說得也沒錯，因為愛情本來就是盲目的。君不見愛神丘比特的箭亂射，亂點鴛鴦譜，許多好花插在牛糞上，許多不可思議的組合，增添人間世許多悲劇、喜劇、悲喜劇或荒謬劇。
說來說去，都是眼睛害人。眉目傳情，西諺說， “love at first sight”，說的就是這種看一眼，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愛上一個人。但是不去考慮第二眼、第三眼之後所產生的變化。眼神有很多種，勾人心魂的眼神，哀怨的眼神，純淨無邪的眼神，每個人因不同的感覺而動心「不能」忍性，這種感覺一旦啟動，則叫人身不由己，時而萬念俱非，時而精神亢奮，一冷一熱，非搞得玉石俱焚不可。回教國家的女子帶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據說某些較保守的地方，禁止女子的眼神直視男性，目的在保護男性，以免他們保持不住，惹出麻煩。
第一眼的愛情是浪漫的極致表現，因眼眸交會所生出的激情，無堅不摧。它可以不顧一切，跨越階級、性別、膚色、國籍、年齡的差異與鴻溝，叫人相關的人擔憂，也叫更多的人稱羨，但種愛情因其純粹，不含世俗的雜質，反而顯得珍貴，當然也相對脆弱，難於維繫。例如，鐵達尼之愛，是跨越階級之愛；諾貝爾獎大師楊振寧之愛，小鄭與莉莉之愛，是跨越年齡之愛；王爾德之愛，是跨越性別之愛；陳香梅與飛虎將軍陳納德之愛，是跨越國籍之愛。君不見，這些愛情傳頌一時，引人讚嘆！但它們的殞落，也同樣引人喟嘆！
愛的力量來自越界，在自打破傳統，來自「不可能」、「不可以」的誘惑。跨越疆界源生熱情。有人問八十老翁的黃昏之戀感覺如何？答曰：跟十八歲沒有兩樣，同樣是激情滿載，不能自己。其熱度比年輕人，有過之無不及。錢鐘書說，老年人談戀愛，就像老房子著火，非燒得乾乾淨淨不可，正是這種戀情。各式的跨界戀情，對抗社會禮俗，叫凡人擔憂，但也叫許多人，「雖不能也，然心嚮往之」。
另一種愛情也是同樣具有毀滅性。那就是：睡錯床的婚外情。這種愛來自辦公室裡的眉目傳情，來自社團裡的眉來眼去，來自各有家累的人對上眼，越看越順眼。這些人要對抗的不只是眾人的眼光，還有法律道德的制裁。這種愛情的張力來自壓力與壓抑，來自打破禁忌的潛在人性慾望。對抗人性，對抗慾望，對抗道德，對抗法律，手中的武器只有兩顆脆弱但互相吸引的心。它的道路必然充滿荊棘。唯踏上這條不歸路的是革命份子，他們把命提在手上，早已準備好不流血犧牲，不能收場。這種「禁忌的愛」(forbidden love)，猶如同志之間「不能說出的愛」（unspeakable love），同樣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fatal attraction），因禁止而不斷如縷，因不能說出而轉入地下，蔓延糾結。婚外情的慾念一旦啟動，就沒完沒了。
（二）最後一瞥的戀情
現代都會裡，還有一種愛，它不像前述的愛情，或纏綿悱惻、或轟轟烈烈。它有點溫溫地，甚至於還有點冰涼。英文的「一見鍾情」是 “Love at first sight”，把它改個字“love at last sight”，那就成了「最後一瞥的戀情」或「告別之愛」。都會男女，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忙著追趕時間。人際疏離，看過的第一眼的，可能就是最後一眼。捷運站裡等車，車窗裡突然出現一個你夢裡尋她千百度的完美形象，眼眸交錯，剎時內心激盪，瞠目結舌，不能言語。一分鐘後，隨著列車的啟動，那身影也隨之消逝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一抹令人神魂顛倒的眼神，在記憶中飄忽閃現，叫人「刻骨銘心」。
這樣的邂逅，瞬間即成永恆。看過一眼就永遠留在心中，美麗長存。列車一離開，就開始叫人懷念起眼前的消逝。一見即成永恆的失落，最初即是最終的美好結局，唯慾望長存。唯一不變的是對愛情的渴望。這種告別之愛是記憶的雪泥鴻爪，是愛情慾望的殘跡，是對稍縱即逝的當下所興發的一種懷舊氛圍。都會男女乾渴的愛情與慾望，有了告別之愛，因之得以暫時抒解。
這種情愫因對象物的瞬間消逝，反而存留在非刻意記憶的無意識之中，隨著意念的流動，不斷複製。當街頭錯身而過的某個眼神，撞擊到無意識之流中的某個礁石，激起浪花，勾起某個遺忘時刻裡，那場「刻骨銘心」的告別之愛，都會男女便得以藉此苟延殘存。或當情慾溢滿或潰堤時，告別之愛就成最後的救贖，讓絕望的都會男女，有了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這種班雅明的「氛圍」（aura）營造或詹明信「對當下的懷舊」（nostalgia for the present），讓都會男女有了愛戀的對象，那就是自己的投射。這種自戀，讓都會男女愛上「愛」的感覺，而不去計較對象的真實或虛幻。這種愛有一個非近身接觸的安全距離，反而更加誘人，叫人義無反顧，痴迷到底。
你看！捷運站裡的都會男女，一雙雙搜尋的眼神，都在尋找那失落的浪漫與懷舊，那唯美與自戀的「告別之愛」！(2007/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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