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坤良


 


* 黃燦遂 教授(1941-2006)畢業於台師大英語系。美國南伊利諾大學博士,曾任台師大英語系系主任,為國內著名的英語教學學者。黃老師今年九月八日因病去世,九月二十三日他的門生故舊在台北縣金寶山墓園的日光院為他舉辦追思音樂會,為他送別。


 


我喜歡 和黃 老師聊天。他的話裡有很多的趣味和知識。每每他由遠地旅行歸來,我都喜歡看他拍的照片,聽他口述旅途見聞,他的言語生動活潑,聽著聽著,彷彿我也跟著他去旅行了。


老師喜歡旅遊,去過的地方,多得令人咋舌。旅遊雜誌說人生必去的一百個景點,他造訪的地方就超過了三分之二。我們叫得出來的地方,他幾乎都去過。東南亞、東北亞、歐洲大陸、美加、紐澳、埃及、中國、印度及中東的阿拉伯世界不用說,他還去了加拉巴哥群島、復活島、非洲肯亞大草原、南美洲的馬丘比丘、巴塔哥尼亞高原以及南極冰原。幾年前,南極歸來,他告訴我企鵝為什麼都擠在一起圍成一圈的故事。那是因為天氣太冷,企鵝們必須輪流站出來到最外圍來抵擋寒流,等到支撐不了後,再退到內圈,這種站出來的責任與義務,除了保護同伴也維護了自我的生存。這種互相依附的生態倫理,使得企鵝族群能夠在嚴峻的天候環境中生存下來。這些見聞,給我很大的啟示,也促使我站出來在英語系肩負更大的責任。


這一兩年來, 黃 老師病了,進出醫院的頻率,越來越頻繁。有空時去看他,病榻上,他依然談笑風生,把歡笑帶給探病的同事學生。他怕大家見到他的模樣難過,因此盡量和我們說笑,大大減低了我們探病的壓力。但我們知道,肉體痛苦對他的折磨,把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折騰得只剩下皮包骨,這樣的過程,叫人不忍。


前幾天,我和朱媽媽去看他。他的談興甚高,我們在病榻邊長談,聊到點滴滴完了都不知道,一直等護士來了才發現。他告訴我說,世事真的是禍福相依,得失一體,他因睡不好,反而能在清晨時刻,看到最美麗的日出。他的病房只有一扇窗,是唯一自然光線的來源。他的身體被禁錮在病床上,但每天早上盼著太陽升起,靜靜的清晨時分,溫暖的太陽,從雲層深處一點一點地露出臉來,原本紅色的圓球,逐漸轉成橘色,把天際的雲朵也抹上金邊,看似靜止不動雲彩,卻一刻也不停地流動,變換身姿,幻化成諸多形象,五彩繽紛,倏地,太陽走出雲後,露出萬丈光芒,一天開始了。 黃 老師細膩地描述窗框裡的日出,彷彿是一幅梵谷的畫,光彩熱鬧,生意盎然,但我不免想到梵谷苦澀的生命情調,想到E. M. Forster的「窗外有藍天」;想到華茲華詩的詩句,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見到美麗的自然景象,若不受感動,就雖生猶死了;但這些複雜的思緒,卻也不免混雜著O Henry「最後一片樹葉」的弔詭情緒。 黃 老師用他大大的手掌在頭上摸了一圈又一圈,自我調侃地說,他現在奉行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哲學,身體雖然被禁錮,但思想反而更自由了。病榻上,他回顧自己的一生,為學做人的堅持,親情友情的滋潤,行旅悠遊的逍遙,多采多姿,他說他是了無遺憾。


 


我問他,最近想些什麼事?他的回答叫我吃驚。


他說,他正在安排策劃自己的告別式。


 


他寫了短文「高原上的小站」,告訴大家他離別的心情與感受;安排以音樂會取代傳統的告別式,想請靜蘭和平擔任司儀,因為靜蘭的英文名字是Joy和平的英文名字是Peace;想請 邱煥堂 老師講話,因為他們對「想像的真實性」這個議題有著相同的認知;也想找我去致詞,因為我和他談真與美的問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彷彿是在談論別人的告別式,一派輕鬆,還充滿了圓滿安排好一件大事的喜悅。大家都知道探病的禁忌,是避談死亡。但是 黃 老師以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人生盡頭,怎不叫人動容?


我們聊起了無常,說起了人世多變,那日好,就該歡喜過。他說他的病情一天多變,因此當下的美好,都是永恆,都是彌足珍貴的。我和他聊起布列克的詩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手心掌握無限,瞬間即是永恆」。我只是在書本讀到這樣的詩句,但是他以生命實踐這些智慧的真言,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


他說他這一輩子追求真,不虛偽做作。他是個愛哭的人,看到大自然的崇高壯麗,經常不自覺感動落淚:站在馬丘比丘的山頭,徘徊在遺址廢墟之間,震撼於古文明的神秘與生命的奧秘,但覺飄渺時空,曠古無人,唯有清風一片。他說激動的情緒,瞬間化做熱淚;同樣在印度洋海濱的德班,他看到美麗的日出,由旅店窗口,一路撒開的海上金光是美的極致,這種美景也叫他落淚;同樣,他也因肯亞草原美麗卻短暫的落日,熱淚盈框。濟慈說,「真就是美,美就是真這是你在世上所知道的全部,也是唯一你必須知道的」(Truth is beauty, beauty truth—that is all you know on earth, and all you need to know)。 黃 老師的純真浪漫,最是貼近這樣的心靈與智慧。


老師愛運動,網球打得一級棒,乒乓球也不錯。我也愛運動,有好一陣子是 黃 老師的球友。我們經常在系上的乒乓球室打球,他把旅行所拍的照片整理成一本又一本,每張照片還記上心情筆記。我們等打球時,就隨他的照片雲遊四海。 黃 老師胸襟開闊,慷慨率性,言語風趣,見聞又廣,是最好的聊天對象,和他閒聊是知性與感性的雙重享受。有回,他讀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對川端筆下的伊豆風光,以及離家少年對愛情的迷惑與認真,別有感悟,還去了一趟伊豆,實地感受,重回青春年少。在乒乓球室,我們笑談我的「蘭嶼野百合」青春戀歌,也聊到喬伊斯筆下「阿拉比」故事裡的少男情懷總是春。青春無價。他說他特別喜歡大學畢業旅行在高雄大貝湖拍的一張照片。湖畔一座與他同高的石牌上刻有「清風吹得遊人醉,莫把斯湖當西湖」。他和另兩位同學並肩站立,遠眺蒼穹,青春的臉龐,神采飛揚,一種蓄勢待發的興奮。那時候,未來仍在醞釀,一切都尚未成形,一切還有待探索,那種對生命的憧憬,是無法言語的喜悅。


這回在病榻,我們談的是三島尤紀夫的『金閣寺』。他說他現在覺得三島的小說比較有味道。川端的小品感人,但三島的長篇寫到生命底層的混沌深邃。生命的奧秘,無以窺探,我們只能兜著圈子繞,試圖去接近它,瞭解它,擁抱它。三島以生命追求美,當生命的花朵最盛開的時候,也就開始凋謝了,因此在最美的時候結束,便是一種福份。他說這些話時,帶著灑脫的安詳,我不忍接下他的話,他卻說如果能在大笑中離開,便是最完美的結局。我趕緊轉移話題,談論他最喜歡的旅行紀事。


他說最近腦中不斷浮現一幅景象:他看見自己重返南美洲最南端的海角樂園--巴塔哥尼亞。巴塔哥尼亞是傳說中的巨人國度,這兒有麥哲倫航渡的海灣,這兒是陸地的盡頭,這裡是旅人的最後一站,再往前走,越過海峽,便是南極了,也就是另一個天際的開始。聽著他的敘述,我想像著:暮靄蒼茫的高原上,一個旅人拖著疲憊的身子,步下最後一班公車,四野靜謐,唯有草原的晚風吹拂。黃昏的餘暉猶在,但月色已悄悄上了山崗。旅人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下瀟灑美麗的身影,逐漸隱入暮色的蒼茫之中。淒清最美。我開始有個念頭,想要去捕捉這永恆的一幕,去刻畫生命的底蘊,去塗繪這亙古人類共同的命運。


話題流轉,我們談到旅人和鄉愁。 黃 老師說他不同意落葉歸根的傳統信仰。他是旅行者,腳下踩過的土地,都是永遠的故鄉。他擺脫一般人對原生故土的眷戀,他說若以行旅過渡的當下為心靈的依歸,他鄉也可以是故園。超越族群、膚色與宗教的籓籬,家在足下心中,這是他的不俗與豁達。


我們從旅行談到創作,他說他是喜歡文學的。我說文學創作者是永遠的旅人,一顆不安騷動的心,甚至於把故園當作他鄉,必須不停的出發,去尋找新的路徑,去趨近生命的真與美。天涯過客, 黃 老師的血液裡,流的是麥哲倫的因子,他勇往直前航渡彼岸。他是旅人,是生命的創作者,他創作了自己的不凡的生命。


今天我們帶著不捨的心情來送別,此刻 黃 老師也已踏上歸途,回應著巴塔哥尼亞的呼喚。回歸樂園,沒有鄉愁,只有和平與喜悅。


老師,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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