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記憶:七七之歌


 


 


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製造了不少大時代的悲劇。


 


大學畢業後,在金門服役時,遇到一位少校後勤官,廣西人,約50出頭。個子乾瘦矮小,尖嘴猴腮的樣子,一點都不討喜。連上的其他長官不把他當一回事,我們這些小兵們也有樣學樣,背地裡嘲弄他。


 


我是大專兵,金門戰地的生活,蠻苦悶的。只能看些檢查過的書或塗鴉寫字,要不然就數饅頭,發呆過日子。有一陣子,自學廣東話打發時間。七七就成了我的老師。也因為常和他對話,對他有了較多的瞭解,對他的身世際遇,也多了一分悲憫。


 


我服務的單位是後勤指揮部,專門修通訊器材,戰車,卡車等。後勤官在調到我們單位之前當過情報官,我們都叫他七七(通訊電話,讀作拐拐)。國共內戰,他被拉夫充軍,少小離家,單身一個人,大半輩子都在軍中度過。


 


在部隊過調回台灣前,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七七在宵禁之後沒回部隊,晚點名找不到人。我們單位通報金防部,全島戒嚴搜尋,最後在妓院裡找到七七。金門是戰地,任何人無故沒回單位睡覺,都是違反軍紀的大事。七七被送去關禁閉,還好金防部司令官是他的老長官,放他一馬,沒送他去軍法審判,算是命大。


我去看他,見他被剃光頭,瘦小的身子縮在禁閉室的角落,可憐的樣子,叫人不忍。關回來後,我問他為什麼錯過宵禁時間還不回來,他匝匝空洞的眼神說,他忘了時間。


 


部隊回台之後,駐防在桃園附近。不久,七七又出事了。


同樣沒回部隊,滯留在外過夜。輔導長和我開車,拿著卡賓槍,到桃園市的一家茶室,把他押回隊上。


 


同樣空洞的眼神,他說茶室的一位小姐喜歡他。他把薪水交給茶室小姐,她是一位跛腳的原住民少女,冷冷的眼神混雜著幾許久經人世的滄桑。她不帶感情,默默地把後勤官交給我們。


 


我當時覺得七七糊塗,怎麼會做出這麼笨的事。


 


現在半百人生,才彷彿能理解到七七當時的心情。七七,就像你我,也有基本人性的需求,也渴望有愛情的慰藉。


 


縱使茶室裡虛假的愛情,也有真實的感受。


 


我退伍前,七七被調到其他的單位,繼續他在部隊的漂泊人生。那一天,我到車站去送他,一隻野戰背包就是幾十年軍旅生涯的全部家當。月台上孤伶伶的身影,裂著一張嘴,對我訕訕地笑著。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汽笛響起,我木然地向他揮手,無言的祝福,淚水早已盈框。


 


戰亂的年代,在國族大義的旌旗底下,多少人的生命被扭曲,被壓得只能卑微地殘存著。飄泊的靈魂,如今七七不知已經流落到那兒去了。


 


他空洞的眼神,有時還會在夢中浮現。


醒來仍是一陣不捨的心痛。


 


(莊坤良 2007.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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