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境到「藝」境: 蔡勝全的《航道(II)》油畫展－莊坤良筆記

《道德經》的第一句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句話，但又沒有幾個人說得清楚這句話的意思。《道德經》是中華民族思想的重要源頭，它的教義深入國人心靈，塑造民族性格，影響我們的生命哲學與人生價值。二千多年來，我們活在《道德經》的教義裡，但卻又說不清楚甚麼是「道」?我們的日常語言裡，常提到道路、道德、道行，甚至於對不了解的事物也說「不知道」。道無所不在，但又無以名狀，只能接近，無法到達。它是永遠的進行式，它存於動態的變化之中。

《道德經》是哲學，政治學，也是宗教。千百年來，文學家用語言來詮釋它，留下無數的研究文章與學術論文。但是少有畫家有系統探索這個中華文化寶典。西方諺語說: 「一張圖勝過千言萬語」 (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但是畫家要怎樣用圖畫來表達《道德經》的微言大義呢? 國內中生代傑出的博士畫家蔡勝全，毅然接受這個挑戰。他把過去幾年對「道德經」的閱讀、理解與體悟，以彩筆記錄這些思考的過程，帶來這次的展覽，備受期待。

蔡勝全接受學院完整的訓練，在台師大美術系取得藝術創作的博士，過去幾次個展，以「船」作為載體，創作了一系列他對社會觀察與生命省思的畫作，頗受好評。這次的畫展更是完全以「道德經」為創作對象，企圖以圖畫來詮釋這部歷久彌新的經典。這次的畫展，量少質精，張張都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畫作紀錄了畫家閱讀經典與探索藝術的軌跡。

蔡勝全是個自律甚嚴的畫家，甘於寂寞，忠於自己，忘情於藝術的道路上。他的個性反映在他的畫作上，人如其畫，畫如其人，他的外表溫順但內心情感豐沛，有著一顆激情投入創作的心靈。如果思想決定一個人的高度，德行決定一個人的道行，那麼勝全淡泊寧靜的個性，喜愛閱讀思考的習慣，就適合處理像《道德經》這樣集合哲學思辦與生命智慧的題材。他說: 自己在中年的時候，邂逅《道德經》，是一件幸福的事。因為《道德經》開啟他對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思辯，也啟發他在藝術創作上的靈感。

這次的展出作品，包含了﹤自勝者強 ﹥、﹤見素抱樸 ﹥、﹤周行而不殆 ﹥、﹤和其光同其塵 ﹥、﹤治大國若烹小鮮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敝而新成 ﹥、 ﹤慈故能勇 ﹥、﹤大象無形 ﹥、﹤大盈若沖 ﹥、﹤大器晚成﹥、﹤功成身退 ﹥、﹤光而不耀 ﹥、﹤法自然 ﹥、﹤儉故能廣 ﹥、﹤至譽無譽 ﹥、﹤損有餘而補不足 ﹥、﹤上善若水 ﹥等十八件作品。這些作品呈現了以下三種特色:

思想、文字與圖畫的有機結合

蔡勝全過去的創作，以船為主體，刻劃與船相關的生命隱喻。這個船的形象隨後逐漸演化成他創作的載體和畫作構成的基本元素。幾年前，當他開始琢磨以《道德經》入畫時，漢字就開始出現在他的畫中。而漢字卻又巧妙以各種不同船的形態出現，形成了思想、漢字和圖畫三合一的獨特藝術風格。

這次展出的畫作，都可以看到「文字船」或「船文字」構成的畫面。例如，﹤上善若水﹥就是有許多大小不一的船所構成的一個「水」字，作為畫作的主題。﹤儉故能廣 ﹥的小船的形狀也是漢字的「儉」字。﹤慈故能勇 ﹥的小紅船也是個「慈」字的藝術變形。﹤敝而新成 ﹥的漢字也幻化成船的形狀，成為畫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批畫作見證了形式與內容的有機結合，以﹤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為例，我們看到五彩繽紛的船身不斷脫去繁華裝飾的外表，露出純金的本色。又如﹤大器晚成﹥，我們看見金碧輝煌象徵船身的自我，隱匿在看似無章法的表象之下，最後才走出混沌，展現自我。﹤周行而不殆 ﹥則以「之」字形構圖，讓畫面產生延伸的效果，適當反映周而復始的動態意涵。藍色的船身，深淺交錯，創造了語意的聯想效果與視學的趣味。

雖然這些畫作帶著深邃的《道德經》要義，但是蔡勝全能秉持美學獨立，藝術優先的原則，每張畫都必須先具有獨立的藝術性格，才能考量畫中的大義，以避免為義害圖，本末倒置。這些畫作介於寫實與寫意之間，更多的是色彩符號的遊戲。每張圖都是深度思辯的過程。它們張張獨立，但透過構圖與經文大義的辯證，又卻互相連結成網路，圖畫與漢字輝映成趣。

藝與術的辯證
成熟的藝術家所面臨的問題，通常不是「怎麼畫」( how) 的問題，更多的時候是「畫什麼」( what) 的問題。「技法」 (Know-how)早在畫家養成的過程裡嫻熟於心 , 但是「知其所以然」( know-what)的學理思辯，則需要更多的閱讀與思考來琢磨心性，並在心中建構起自己獨特的美學意識，然後才能以心性思想引導畫作技術，才能收到心到手到、水到渠成之妙。有「術」無「藝」，有「藝」無「術」，都是缺憾。「藝」與「術」的完美結合，使「藝術」表現接近於「道」，那就是一種境地了。蔡勝全的畫作，正走在這條大道上。

除了理性的思辨，畫家的感情也是創作的關鍵。這批畫作都是畫家有感而發的創作，因此不用標新立異，以奇巧來吸引目光，只需照著樸質的本性演出，自自然然，反而散發著迷人的風格。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 說:「感情深厚，思想才會深刻」( Deep thinking comes from deep feelings.)。創作回歸感情，才能真，才能遠。看勝全的畫作，總可以在其中感受到他的熱情背後深刻的思想。對一位優秀成熟的畫家，思想重於一切。因為有新的思想，就會有新的技法、新的構圖或運用新的媒材來進行創作。﹤敝而新成 ﹥、﹤大盈若沖 ﹥、﹤損不餘而補不足 ﹥、﹤功成身退 ﹥、﹤自勝者強 ﹥這幾張圖就分別在構圖上，帶著創新的巧思與不同風采的逸趣。

文化的傳承與創新:

《道德經》的陰陽相生概念是中華文化的精隨，奠定中國人基本的哲學觀與生命觀。但這古老的經典，必須賦以現代意義，才有存在的價值。蔡勝全深入《道德經》的世界，透過閱讀與學理的探討，建構自己的思想，以具有創新性與時代性的手法，表現個人心理所思所感，同時以正向的社會思考，針貶世局人心。從技法、思想到藝術的精神世界，蔡勝全的畫作帶著文化的高度，視野寬廣，因為文化就是圖畫的景深，文化越深厚，圖畫越傳神。畫家的文化素養決定畫作的品味。

以﹤大象無形﹥為例，這張畫的靈感應該是來自現代生活裡常見的QR-Code。這個因應現代生活追求效率而生的科技產物，正是世界無所不包、多元繁雜但又井然有序的隱喻，象徵自然大宇宙與個人生命小宇宙的幽微互動關係。畫家以無數的小船組成QR-Code圖案，亦是一種巧妙的諧擬。觀者面對這樣的「大象」，這樣的「無形」，可以自由移動視點，將畫面的圖案隨機組合，創造一種游移的意識流，從單一中心到多元視點，隨直覺運動，而在變動不居的組合裡發現新的秩序。在﹤法自然﹥這幅作品，畫家更是以不同構造與顏色的船形，組構成畫。同時讓各自獨立的小船作為畫面的主題，讓互相之間自然產生對應關係，引導觀者的介入、詮釋與欣賞。這批畫也可傳達了經典要義的現代價值，例如﹤見素抱樸 ﹥、﹤至譽無譽 ﹥、﹤治大國若烹小鮮 ﹥、﹤合其光同其塵 ﹥、﹤損有餘而補不足 ﹥等畫作，都可以從畫面的經營裡，看見微言大義，每一幅都隱含了當今社會所認定的普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