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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用與再現:程代勒的現代山水畫

莊坤良(亞洲大學外文系特聘教授)

 

一、遊牧思維

程代勒教授性情豪邁,不拘小節。行事率性,還有些任性,有時給人玩世不恭的印象,但又才情橫溢,書畫篆刻,沒一樣能難倒他。搞創作,信手捻來,樣樣精彩。他看似遊戲人間,但對自己的創作,卻有認真的堅持,總能舉重若輕,在跨越不同的邊界裡玩出新意。他不像孔孟,規矩行事,經世濟世。倒像老莊,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他不像憂國憂民的杜甫,更像快意人生的李白。人如其畫,程教授的畫也是獨樹一格。

人類文明的發展史裡,農耕社會與遊牧是兩種不同的生活。前者在固定的範圍內耕作,生活安定。後者是遊牧民族,他們逐水草而居,不斷移動,沒有固定的居所,每每在變遷中,尋找生活的新方向。法國哲學家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 1925-1995) 曾以「遊牧」(nomad)的概念來詮釋文化全球化的現象。他以「去領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的概念來說明後現代的移動現象。全球化時代的人們像遊牧民族,不斷脫離自己熟悉的領域,往有水草的地方移動。他們不眷戀安居,把故土當他鄉,並在不斷的離開的途中建構生命的多元面貌。藝術家也有兩種類似的性格,一種固守傳統,在安定中求發展; 一種則勇於突破,不守既定的法則,他們被創作慾望驅使,像遊牧民族,也在不斷的越界中創造了自己的藝術生命。程教授也是遊牧一族,他受傳統訓練,但不自限於傳統,反在墨與彩的遊戲中,琢磨傳統與現代,一面摸索實驗,一面迂迴前進,開發水墨藝術的可能性。多年來,他已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走出一條路徑來。

當我們看見一棵巍峨大樹,枝葉繁茂,生氣蓬勃,探其之所以壯大的根本,就會發現它的根莖深入地底,盤根錯節,向四方伸張,吸取來自各方的養份。這個譬喻也適合程教授,他從漫畫、篆刻、書法到傳統水墨、到現代彩墨,無一不精。他的觸角敏銳,向四處伸展,含納不同元素,內化各家之長,融於一體,如今也蔚然成一棵大樹。

    二、現代都會山水

北宋范寬的〈谿山行旅圖〉為中國水墨的山水畫立下了一個典範,成為無數後代人模仿景仰的對象,也成一道無以超越的障礙。從巨碑式的構圖,前中後三景三層的景深與透視,氣勢雄偉的大山佔據了主要的畫面視點,瀑布從巨石夾縫,流瀉而降,落地後轉為小溪潺潺,遇亂石激起浪花㸃㸃,林中廟宇半遮,僧侶半掩,樹林中的行旅匆匆,駝獸列隊前進,大山與人物的比率,形成巨大的反差,也帶出道家禪宗生命哲學的畫外之意。靜心觀此畫,彷彿聽見水流聲、吆喝聲、山風、鳥語,合奏出一幅自然山水協奏曲。千年來,范寬的山水活在中國人心中,成為中華文化的精神代表。但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要如何看待這個失落的山水情懷? 現代都市文明的發展,改變了我們與自然環境的關係。困居現代都會的人,要如何看待這個山水傳統? 當代藝術家要如何演譯范寬的山水? 如何賦予它現代意義?這是所有水墨藝術家必須面對的問題。

程代勒教授作為台灣藝壇重要的水墨畫家,當然也必須面對這個問題。在這次的展出中,我們可以看見他以「挪用」(appropriation)的手法,來表現自己的創意山水。所謂挪用就是一面模仿一遍顛覆的兩手策略,以典範為本,但又起而代之。借用「差異的重覆」(repeat with a difference)的手法,他「再現」(representation)范寬。所謂「再現」是指以不同的方式來重現原來的事物,本質上是斷裂與延續並存,是一面解構一面重構傳統的方法,也是一種以呈現差異取代模擬相似的創作態度。程教授不死守傳統,反而以新的方式延續山水傳統。彷彿范寬又回轉到人間,活在他的筆下,更見精彩。於是我們看見〈谿山行旅圖〉轉化到台灣的情境,置換脈絡,活化傳統,更新意義。我們看見他的畫作,兼具古典風華與現代視野。

這一系列的創作以〈我家山水〉開頭,就具有現代山水的宣言作用。他以居家的都市景觀來重構現代山水,把傳統山水的精神收納到現代生活的情懷裡。現代高樓如林,竟是一片現代山水。現代人不活在山林中,蟄居都會。城市裡摩天高樓的景觀,與大街小巷裡為生活奔波的市井小民,在畫家眼中渾然是一幅現代的〈谿山行旅圖〉。例如,在〈雪泥鴻爪〉裡,方磚堆壘所代表的巨碑高樓,對比其下渺小的人們,自然與人物的反差,遙指范寬的山水,反諷人間浮游過客,怎能與大山大水的天長地久爭鋒?程教授轉化都市為山水,把時代生活融入畫作,例如〈樓高萬木風〉,儼然就是大都會的摹寫,卻有山水的架構。〈巢向最高峰〉也暗指都會裡人越住越高,離土地愈來越遠。〈野鴿子的黃昏〉裡如巢穴般的都市住家,密密麻麻的占據了幾乎整個畫面,一顆落日,暗示野鴿也有無處安居的蒼涼。消失的山林,被高樓取代,有喚不回山林的哀愁,也有現代建築的美麗,這些畫作帶著一種的苦澀的美感。〈春山一曲彩雲飛〉和〈傍巖溪路迎朝霞〉是溪山行旅的變奏,也是范寬精神的再生。〈岬灣風情〉帶著現代平面設計的結構,中心的巨碑是現代谿山的印記。〈華燈初上〉裡城市高樓所組成的大山與街頭的人物,更是谿山行旅的置換。

程代勒把古典山水融入他的現代山水。從構圖到彩繪,他「胸中自有丘壑」,把生活所見所思,一一轉為現代水墨山水的創作元素。雖居紅塵,但心中仍有自然。他活化經典,創新觀點,城市就是他的山水。

三、彩墨與構成的美學

繪畫風格是非常個人的事。畫面經營有人講求精準控制,有人則琢磨於可控和不可控之間的混沌空間。程代勒的畫作傾向於後者的水墨遊興。中國畫由唐人的冶艶,走入宋畫的素淨山水,人變配角,不再外顯光芒,畫面更加內斂。他用宿墨作畫,去除墨膠的鮮亮,只留墨汁的原色。沾水落筆,墨汁暈染,形成自然擴散的淡墨水痕。這種偶發性,可遇不可求,無法複製,具有獨一無二的逸趣。而且墨團與墨團之間,因水分子互相排擠而留下不規則的細長白線條,宛如天成的長絲瀑布。這些留白的細線條,互相連結,形成網路,益發增益其趣。程教授使用宿墨作畫,褪去光澤,自然樸素,是一種低調的奢華。但它掩不住的含蓄,反而強過大聲招搖的喧嘩。

居處台灣,程教授從台灣土地的角度來重新省思傳統水墨的黑山白水,但似乎墨分「五色」的傳統,不足於表達亞熱帶台灣的青山綠水和一年四季色彩豐富的花草樹木。因此畫台灣山水,需要顏色入畫。至於顏色的選擇,他也避開鮮艶高彩,偏向選用紅黃藍綠橘,去其光澤,留其淡雅,這種作法也呼映宋朝文人畫的素淨內斂。他賦予山水當代風貌時,也延續傳統的精神。例如,〈山嗚谷應〉,是墨分「五色」的新實踐,活潑的色塊佔據了畫面的主要部分,與傳統的單一墨色作了區分。〈古厝迎春〉是彩色墨㸃的渲染與變化運用。〈龍宮傳奇〉和〈琴揚海韻〉都是台灣四面臨海的水色遊戲。幾張山光水色的系列,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小小港灣待出航〉的船形縱橫連接,繁複中見秩序,充滿律動的美感。另外〈秋水一曲晚峰清〉、直看雲盡秋山明〉、百道山泉天上來〉、春來遲〉、半空飛瀑映天光〉等,更是一系列五色山水的再現,也是大山、瀑布、溪石、流水、樹木等山水元素的多元開展。

程代勒除了傳承東方水墨精神外, 也吸收當代西方藝術的精華。在一批畫作裡,他跳脫寫實的描繪,大量使用圓弧形的長條色塊,單邊鑲白,形成個人特色。有些畫面由衆多的弧形勾勒,穿插在由短細線排列的塊狀間,不見具象寫實的物象指涉,畫面近乎抽象,只見幾何圖案鋪陳在畫紙上。這種作法接近立體主義(Cubism)的所謂的「同時性」(homogeneity) 的繪畫語言,也就是將物體從多個不同的角度觀看的結果,一起呈現在畫中。它以多視點、多角度的技法取代了對自然的模擬,它將時間先後和距離遠近平面化,它是完整與部分的辯證,它解放單一性和完成性的錯覺,讓我們從變遷的角度來看事物的多面性。因此畫面所呈現的,不是繪畫所指涉的外在世界,而是它自身的形與色所構成的世界。也就是說它不是單純地模擬自然的秩序,而是建構了一個純繪畫性的新秩序。例如,在〈風動雨中山〉這幅作品,它就是一個幾何形式的抽象構成。整個畫面佈滿以各種圓弧狀、長短直線、或水墨色塊所交織而成的塊面。畫家所關心的是畫面上點、線、面與色彩之間的關係,及其所建構的藝術秩序、張力與美感。這種思維解構了我們對實與虛、秩序與混沌、穩定與流動的概念。實、秩序、穩定是一種經驗上的錯覺,事實上,萬物皆處於一種「漸變」的狀態。蘇東坡說得好: 「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我們的觀點決定了「事實」和「秩序」。一但鬆動了虛實的界線,我們就可以從流動的觀點來詮釋程教授筆下的「構成」(becoming)。這次展中有一些作品,就脫離形象的指涉功能,從對「存有」 (being)或「一」的執著,轉向「構成」與「多面」的探索。「構成」本身就是進行式,它不是定型的「未變」或「已變」,而是動能十足的「正在變」。因此,他的畫作中充滿動態之美與構成之美。例如,〈詰曲溪流瀉碧潭〉就充滿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動感,大河奔騰轉折如巨流。〈夜思〉裡,巨大的白色弧線,轉動畫面,思緒如漩渦般湧盪,有著單純的構成之美。〈半空飛瀑映天光〉裡,各色條塊堆壘,溪水滑過圓弧山石的姿態,也是充滿流暢的動感。

另外,從緩變的農業社會進入高速變化的當代社會,畫家也做了有趣對照。從柔和的懷舊山水,到光亮冰冷的都會山水,他也作幾幅山形鋭利、直線切割、寒色調性的畫作,如〈七美夕照〉、海峽落照〉和四海承風〉,這些畫作在結構上也有相當的「構成」趣味。另外有幾幅以幾何格子為主調所建構現代城市,如〈矗矗樓台入山中〉、野鴿子的黃昏〉和巢向最高峯〉,這些都是畫家反映現代社會的寓言,代表他對現代社會的觀察與反思,並藉藝術進行委婉的諷喻。

       

四、活化傳統

藝術發展在延續中改變,也在改變中延續。一旦失去了變異與創新,它將失去面向未來的生命力。程代勒代表一種改變更新的力量,不是武斷式的斬斷傳統,而是以挪用錯置的手法,拐彎抹角,間接迂迴地連接傳統。因為迂迴而創造出藝術性的空間,使他的畫作帶有濃厚的現代人文逸趣。

就像程教授自題的畫作「黑山白水任逍遙」,他悠遊於傳統與現代的水墨山水世界,不受傳統約束,自由創新,逍遙四方,自成一格。總結這篇短文,我們可以從三個面向來評價程教授的創作:

  1. 實驗性: 就思想或藝術而言,定型意謂在亡、或思想的倦怠、或盛極而衰的「能驅疲」( entropy )。在一個理念或知識 (episteme)未定型或尚未成為刻版印象之前,它的動能與張力最強,可能性和焦慮感也最最大。對藝術家而言,這樣的實驗性也是創作的必經之路。程教授透過宿墨與色彩的運用,進行他的水墨形式革命。他為傳統山水畫找出路,將水墨傳統與西方立體抽象藝術接軌,這種充滿活力的嘗試,建立了他個人獨特的山水畫的風格。
  2. 當代性: 藝術離不開生活,它反映創作者所處社會環境的「當下」(here and now) 狀態。畫家可以懷舊,但是懷舊必須具有現代性才能與我們的生活產生鏈結關係,因為情懷是我們對生活的真誠回應。傳統精神的可貴在延續,更在創新。傳統活在當代的創新裡,因為每次的創新都是延續傳統的「來世」 (after-life)。藝術來自對生活的深度反思,程教授的創作思維類似「懷舊的現代性」(nostalgic modernity)。這種以傳統為本的現代創新,啟迪我們,只要心中仍有田園,水泥高樓都可以是山水。
  3. 解放性: 藝術史的推進,總由那些不按牌理出牌、顛覆規矩、力抗傳統的人來完成的。對創新型的藝術家而言,傳統的價值就在被超越。解構典範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必然。行到水窮處,必需換個觀看的角度,才能看見雲起時,再見一片風景。藝術的發展也是一景換一景,轉折處就需要像程代勒這樣創新型的人物來引領風騷。

程教授是美術科班出身,受過最嚴謹的學院訓練。他的創作是深思熟慮後的行動。水墨興革,他兼具開創性、實驗性,現代性。融合中西藝術,冶於一爐,淬鍊出新風格,他的《墨海遊蹤》展出,為水墨山水立下一個新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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