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觀海: 林永發的台東情結
莊坤良
亞洲大學外文系特聘教授
台東是山海的故鄉,生活在台東是大自然賞賜的一種福份。東臨浩瀚湛藍的太平洋,背倚台灣屋脊的中央山脈,中有台東平原和花東縱谷,閩客原住民族散居其間,海上還有蘭嶼綠島兩顆明珠。它是迎接日出第一道曙光的地方,它最慢開發,卻最先迎向幸福。多元民族的文化特色,無可比擬的自然風光,善良勤奮的人民,成就台東為台灣最後的淨土樂園。
林永發教授生於台東,在台東受教育,在台東工作,一輩子根植於台東這塊土地,所以對台東的日月山海、風土人情、草木花樹,具有濃厚的感情。他在行政與教學上有傑出表現,同時在藝術創作上也獨樹一格。他不追逐藝壇的流行風氣,長年來堅持以一支毛筆寫生台東,為台東的自然與人文留下最忠實的記錄,而他自己也成了台東的一面風景。住台東畫台東,以故鄉為創作目標,他的創作是一種生命的勃發、精神的寄託與鄉土的認同,他是最幸福的藝術家。
林永發深入台東的土地,以最簡單的毛筆寫生作畫。你經常可以看見他在東海岸的都蘭海灣,在花東縱谷的富源池上,在南迴公路的蜿蜒海濱,在台東市的鯉魚山下,彩繪台東的自然景觀與人文風情。他這次的《山海遊蹤》展出,有單幅作品,也有長卷。內容涵蓋台東各地風光,還有他旅行到金門、馬祖、杭州、蘇州、廈門等地的創作。綜觀這些畫作,我們可從三個角度來欣賞品味:
- 長卷敘事學
墨分五色,林永發教授以傳統水墨的濃淡乾溼焦來描繪台東山水。他的畫作不受傳統水墨形式的制約,只用毛筆勾勒台東的日月山海。他走遍台東的角落,包括遠在海上的蘭嶼和綠島,尋找寫生的對象。就像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他也上山下海,尋找創作素材。他記錄旅行所見所思,彩繪故鄉風土人情與山川草木。〈杉原海水浴場〉、〈飛魚逐光〉、〈台東赤壁小黃山〉、〈日出都蘭山〉、〈鯉魚山〉、〈蒼海觀日〉和〈月光多情海水柔情〉就是這一系列的代表作。
這次的展出還有比較少見的長卷。〈山海原鄉自然文化台東〉、〈縱谷望遠〉、〈敻海極光〉、〈風和日麗看台東〉、〈日朗風清登斯山 〉、〈三峰岩〉、〈富源山上美麗台東〉都是精彩的長卷傑作。長卷不同於非單一畫面的完成,隨著畫幅的開展,它具有視覺的移動與延續效應,可以創造想像空間,並賦予畫面一種「敘事性」(narrative)。描述一個事件可用「模仿」與「敘事」兩種方法來表現,前者是忠實地把看見的事物依序排列說明,後者是將描寫對象分解成小的組件,然後選擇一個觀點來將之組合成有「故事」的敘述。換句話說,作者所陳述的是一個故事,而不只是一系列發生的事件。模擬與敘事的差別在於有無觀點與故事。敘事的功能在將讀者引入作者所營造的時空意識裡,去創造一種「真實感」。林永發的長卷就是一種敘事學的表現。例如,〈日朗風清登斯山〉這幅畫作的題字採用胡鐵花的詩: 「日朗風清,登斯丘,可以眺望,天空海闊,問何人,具此胸懷?」胡適的父親胡鐵花曾任台東知州,他登高一覽台東山海景色,對台東的美景,發出讚嘆,乃揮筆成文。胡鐵花治理台東的史實,給台東的發展增添了人文歷史的風采。這幅畫作不是自然景觀的忠實「模仿」,它是畫家帶著文史情懷的「敘事」,一則緬懷先人開疆闢土拓墾台東的故事。台東勝景經過畫家的匠心安排,綿延的山巒,搭配山腳下的村落和海上的孤島,視線延伸到極遠處,整幅畫視野遼闊,呼應胡鐵花的詩作,真大氣之作。
另一幅〈三峰岩〉寫綠島風光。綠島是戒嚴時期許多台灣民主先驅難忘的傷心地,綠色山莊外的三峰岩,聳立海上,濤聲不盡,彷彿在為不屈的靈魂喝采。綠島的新生訓導處也是台灣民主史上的一筆血淚記憶。畫家「敘事」這一幅海濱勝景,觀者隨著長卷的展開,也彷彿看見台灣自由與人權發展所走過的悲壯歷程。綠島風光在畫家樸素的筆下,就不只是一幅畫,更是台灣民主發展上一頁永不磨滅的印記。林教授的「敘事學」長卷,讓單純的畫面,有了歷史的深度與溫度,觀者也可在其中窺見藝術的靈魂與生命的意義。
- 寫生的靈光
林永發喜歡山水寫生,許多畫作幾乎都是在寫生現場就完成了。山水寫生與在畫室裡的臨摹或創作不同,寫生時畫家在戶外直接面對真實的山水,而不是「捏造」憑空想像的真實。寫生具有臨場感和當下性的精神。寫生者把自己置放在山水之中,與所在的場域 (situation)產生強烈的互動關係,而產生一種「在場」 (on site) 的真實性。畫家在整個創作的過程裡,一次又一次與所描繪的對象物持續進行藝術的對話。寫生的過程,畫家不以再現山水之美為最終目的,而是把情感與意識融入創作之中,營造美學表現,最終在畫面上呈現內容與形式、時間與空間、虛構與真實,互相建構的有機結合,為畫面的藝術性增添風采。
另寫生也是一種「靈光」(aura) 的營造過程。寫生與攝影不同,相機的特性是可以在瞬間將景物收納在一個框架之中。但這種「瞬間決定」會將個人的視覺經驗固定成零碎、單一的片段,而使作者或觀者喪失意識流動之完整感知。寫生可以延展美學意識的運動,使畫家筆下的畫作產生神秘的靈光。也就是,畫家的情感與描繪的對象物之間產生一種美學的連結,並在特定的時空中,醞釀生成一種「情景交融」的美妙經驗。
這種靈光可以是畫家與土地的親密對話、與社會歷史的積極互動,更是畫家個人人格的表徵。這種靈光才是藝術作品觸動觀眾心靈的要件。林院長為人敦厚樸質,行事腳踏實地,關懷鄉土,兼具愛心扶貧。他這種人格特質也表現在他的畫作上。他的山水寫生,沒有華麗的裝飾,或在形式上盡極誇示,他只用單純的寫實筆觸與粗放的寫意心法,營造一幅又一幅的傑作。他畫外在的自然風光,也畫自己的內心狀態。林院長的畫,可以宏觀,台東大山大水大氣魄,也可以微觀,在小景處見其細膩心思與人文柔情。宏觀,是養氣,與天地壯闊同在;微觀,是養性,與生命的幽微同感。他在寫生的探「道」路上,參化生命的風晴雨露與悲歡離合,並在藝術的耕耘裡得到精神的昇華。紛亂的時代,現代人很難脫離滾滾紅塵,遨遊於山水之間。因此,林永發的山水寫生反成了我們精神上的救贖,他的水墨畫作帶我們回到山水的純真世界,讓親近自然不再是一種“奢侈”的想望,因為我們可以從他的水墨世界裡得到移情山水的慰藉。
- 鄉土情
藝術的價值不只在表象的形式追求,更多的是人文精神的實踐。林永發長年深耕水墨山水的世界。他不隨藝壇的流行風潮起舞,長年寫生畫自己的故鄉台東。一件看似簡單的事,長期耕耘下來就變成一件不簡單的事。他的台東寫生帶著樸拙的風格,早在藝壇出了名。台東精神就是純樸、勤奮與堅持。林院長本人正是這種台東精神的寫照。
藝術來自生活,來自真誠的生活。《莊子·漁父》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一個人如果缺少對生活的「真情」感受,那麼他的作品將永遠停留在虛情假意的表象摹寫,無法深入人心。林教授的《山海遊蹤》展出,是他踏察旅行寫生所得,是根植於土地之作。他對台東土地的深情,一一流露在張張精彩的畫作之中。他的畫作給觀者一種感同身受的臨場性,引領觀者在心靈上與之共舞。他寫情寫景,投射感情,不同一般畫家遊山玩水、浮光掠影、追求形式表相的美學,他的畫作來自土地之愛、鄉土之情。他這種從真情生活裡出發的創作,是有情有愛的生命繪畫。
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說: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想像我們隨林永發和他的作品,一起登山觀海,也來一趟情意滿滿的藝術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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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筆者是北漂的台東遊子,困於凡塵俗務,只能偶而回鄉探親,但仍心繫家鄉。最是羨慕林教授能在台東作育英才,也欣賞他的作品為台東留下最純樸、最真誠、最自然的印記。它的畫作是所有台東人的心靈慰藉,也是所有愛好自然與藝術的觀者,共同擁有的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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